晚上10點半,圖書館內,當悠揚的閉館音樂響起,北京市某高校大三學生小葉關上電腦。沉默半晌之后,她決定再去咖啡廳坐一會兒。
夜色漸濃,24小時咖啡廳內卻座無虛席:趕論文、討論作業、準備考試……還有一幫和小葉一樣不想回宿舍的學生。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宿舍里沒有人說話了。”小葉告訴《中國科學報》,站在畢業的十字路口,保研、考研、考公、就業,每個人都面臨著不同的人生選擇。為了不影響室友們備考,早早保研的小葉選擇主動“出走”。
盡管已經做到了“早出晚歸”,但她依舊能敏銳地感受到宿舍關系的變化。
“有時候,大家上一秒還在聊天,只要見我回到宿舍,便立刻安靜下來。”小葉的眼角閃著淚光,這種沉默讓她覺得很委屈。久而久之,她開始變得憤怒:“后來,我也不再說話了,待在宿舍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作為校園生活的重要一環,宿舍關系對每個人的身心健康至關重要。
近日,由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聯合發布的《2024年大學生心理健康狀況調查報告》顯示,在大學環境中,來自室友的社會支持是降低大學生抑郁風險與焦慮風險的重要保護因素。
然而,當代大學生需要怎樣的室友,又該怎樣和室友相處?不同的時代環境,關于宿舍關系的討論也有著不同的焦點。
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小葉的遭遇只是當前高校舍友關系的一個縮影。在社交媒體上,“宿舍關系”的話題一直備受關注:“大學宿舍最舒服的關系是——從未翻過臉,也從未交過心”“被舍友孤立怎么辦”“對室友關系不要太敏感”……
從“睡在我上鋪的兄弟”,到“感謝室友不殺之恩”,網絡流行用語的變化直觀反映了舍友關系的變化。然而,“家人”和“仇人”只是天平的兩端,更多復雜的宿舍關系游走于二者的中間地帶。
“不同的理論模型對室友關系有著不同的分類,一般而言,容易產生矛盾的舍友關系可以分為四種類型。”在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時,寧波大學心理健康指導中心心理咨詢中心主任米多介紹說,在她10多年的心理咨詢工作經驗中,宿舍關系總是大學校園生活繞不開的議題中的一個重點問題。
“第一種是沖突型的舍友關系,比如室友之間存在資源、空間的爭奪,或者不同價值觀、生活方式和情感表達的摩擦。”米多告訴《中國科學報》,隨著年輕人自我觀念和個人意識的不斷增強,有些人會認為“大家的想法和做法都應該和我一樣”,這種想法會在潛移默化間激化室友之間的矛盾,甚至導致焦慮情緒的產生。
在記者的走訪調查中,不少學生表示:“看到舍友去圖書館學習時,就會下意識感到焦慮。”“宿舍里大家都在暗自較勁兒”……當成績與獎學金、保研、就業等關乎個人前途命運的榮譽綁定時,宿舍逐漸變成了“競技場”,舍友也從“朋友”變成了“對手”。
“第二種是冷漠型的舍友關系,比如有些學生屬于回避型依戀人格,即在渴望親密關系的同時,又不愿意輕易袒露自己的內心。這種人在宿舍關系中相對比較疏離。”米多介紹說,負性的想法會強化負性的行為,“這種負性循環會讓學生在宿舍關系中更加退縮,當冷漠的情緒逐漸強化,行為表現也會更加疏離”。
第三種是依戀型的舍友關系。米多介紹稱,這種關系源自于早期母嬰關系的投射,此類學生的邊界感往往比較模糊,缺乏獨立性。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更習慣于依賴他人。
“最后一種是功利型的舍友關系,這類學生往往更加關注利益的得失和利弊分析,更注重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米多說,而當宿舍中的每一次推心置腹、每一次伸出援手都被視為“有利可圖”,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信任就會慢慢出現裂痕。
而對于小葉來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這樣的宿舍關系讓她日漸崩潰。
你的感受,是事實嗎
2024年11月,在對大學生宿舍關系進行的一項調查中,“網易數讀”收集了2277份數據,勾勒出一幅大學宿舍真實的“愛恨情仇”畫像。
在調查中,有45.19%的受訪者認為,大學舍友只是住在一起的“搭子”;近20%的受訪者與舍友之間存在不同程度的摩擦和矛盾。其中,有62.72%的受訪者只是有些“小煩”,但還能維持表面關系。
究竟是“誰”在宿舍關系中作祟?
有19.91%的受訪者認為是“與舍友缺乏共同的愛好和圈子,玩不到一起”;有19.83%的受訪者則苦惱于生活作息不合,舍友半夜打游戲、打電話影響他人休息;還有14.75%和4.41%的受訪者指出,毫無邊界感和不講衛生也是宿舍關系中的槽點。
不過,在宿舍關系的日常摩擦中,摩擦雙方愿意私下溝通解決的比例只有22.58%。相比之下,有22.75%和21.33%的受訪者選擇忍氣吞聲和冷暴力應對。
“這種長期的忍耐和冷暴力會造成情緒的積壓,容易誘發宿舍矛盾激化和他傷的事件,并導致更嚴重的后果。”米多告訴《中國科學報》。不過,“忍受”并非一些人的有意為之,“我們的絕大多數行為方式都來自早年經驗,具有一定功能,它首先保證每個人能夠安全長大”。
米多解釋稱,我國的傳統文化更強調內斂的情緒表達,大多數人更習慣將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藏在心底,不擅長表達真實的情感體驗。
“然而,這樣的方式很容易導致室友之間交流時的認知偏差。”米多舉了一個例子——曾有同宿舍的3名同學向她訴苦,稱另一位舍友太不講衛生,“廁所總是不沖干凈”。
“你覺得自己把廁所沖干凈了嗎?”
“沒有。”
“為什么不清理干凈?”
“我起得早,她們都還在休息,我怕水箱的聲音太大會吵醒她們……”
寥寥幾句之后,宿舍的四個人面面相覷。
“宿舍矛盾的源頭往往是一些很小的事情,如果大家能坐在一起,可能幾句話就說開了。”米多說,每個人的視角不同,感受自然不同,“但感受往往并不等同于事實”。
因此,要想解開宿舍矛盾的癥結,溝通是最基礎、最直接的方式。
“我們會試著用認知行為療法和系統式家庭治療的手段對宿舍關系進行干預——將宿舍的全體成員聚集到一起會談。會談開始前,講清楚流程和規則,每個人的發言只能用‘我’來開頭,客觀陳述自己的感受,不能帶情緒,不能指責對方。”米多說,事實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存在思維陷阱。“在交流過程中,多數人會發現自己的很多感受都基于自身經驗的猜測,對方可能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
在學校心理咨詢師的建議下,小葉決定和舍友們把問題說開。
“你平時回來的時候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我們以為你心情不好,所以不敢打擾你。”舍友的想法讓小葉震驚萬分,“每個人都需要正確辨別‘想法’和‘事實’”。
有個性,這是時代進步
與小葉的情況不同,有一些宿舍關系的破裂并不是“中途走散”,而是始終沒有“同行”。
當獨生子女的Z世代走進大學校園,強烈的自我意識、豐富的網絡生活使得這一代人并不依賴和期待宿舍生活,甚至對此心懷畏懼。
“第一次住集體宿舍是什么感受”“新生住宿怎樣避免尷尬”“快來查收宿舍潛規則”“第一次住宿舍該立什么人設”……在社交媒體上,關于新生住宿的“秘籍”層出不窮。
當外部壓力與個性差異相互碰撞,宿舍關系也呈現出多重面向——取外賣可以,出去聚餐不行;聊八卦可以,談心不行;一起打游戲可以,組隊參加比賽不行……“把舍友當成一輩子的朋友”似乎成為一種幻想,“搭子”才是當代舍友關系的“真諦”。
“宿舍只是我暫住4年的地方,畢業后我會回到家鄉,沒必要用心維系舍友關系。”北京某高校大一學生樂樂(化名)告訴《中國科學報》,上課和實習已經占據她日常的全部時間,“沒有時間和精力維系宿舍關系,只要大家彼此不‘越界’”。
與樂樂想法一致的人并不少。
小明(化名)與樂樂同校。他表示,自己所在宿舍的舍友們雖然偶爾會一起聚餐、打球,但“每個人的人生計劃都不相同。為了避免沖突,我們從不談心,一起吃喝玩樂就夠了”。
看著社交媒體上樂此不疲地推送“全員上岸”的“學霸”宿舍,樂樂偶爾也會心生不解:“我開始反思,自己并不了解舍友的內心想法,是不是我們平時的交流太少了?”
于是,她開始嘗試融入其他舍友的生活,探索不同的興趣愛好。“慢慢地,我發現自己確實不喜歡那些內容,彼此對未來的規劃也存在分歧。”與此同時,她的這份熱忱也給舍友們帶來些許壓力。“后來,我決定繼續順其自然。”
宿舍就像一面棱鏡,折射著更多復雜的因素——家庭環境、地域差異、文化觀念、消費層級等多重社會結構性因素,都借助生活習慣的“窗口”,共同表現于“宿舍”這一特殊場域。
“強調集體觀念是好事,但我們不能強迫不同的學生擁有同樣的特質。”米多感嘆道,現在的學生更具有自我意識,也能隨時在網絡上進行情緒表達,“讓每個人能夠自由彰顯個性、自我表達,這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現在的宿舍關系變得更加工具化。”米多說,但這恰恰是順應時代發展的體現。
學校不能缺席
不少人認為,集體生活就是個“小社會”,宿舍就是從校園進入社會的“門”。當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推開同一扇門,摩擦、矛盾、沖突、溝通、絕交……不同的狀態可能同時上演,在這樣的相處過程中,人們逐漸學會了理解與尊重。
作為校園的重要一環,維系良好的宿舍關系、保障學生的心理健康,校方責無旁貸。
2023年4月,教育部等17部門聯合印發《全面加強和改進新時代學生心理健康工作專項行動計劃(2023—2025年)》,明確要求高校開設心理健康必修課、定期監測學生心理健康狀況等。
“大多數學校建立了‘學校-學院-班級-宿舍’四級預警網絡,一旦發現宿舍內成員出現異常情況,比如明顯異于平時的行為方式或情緒表達,就要及時進行必要的干預。”米多向記者介紹。
同時,不少學校也通過宿舍文化節等方式,為宿舍成員提供“共同愉悅體驗”項目。米多告訴《中國科學報》,“共同愉悅體驗”即讓宿舍全體成員共同參與,合作完成一件有意義的事情,讓每個人都能獲得參與感和自我價值感。
“此外,我建議定期組織宿舍懇談會,打造一個平等交流的平臺,讓大家心平氣和地坐到一起,聊一聊近期的不愉快以及各自的情感體驗。”米多說,只有通過面對面的有效溝通,學生才能認識到自身的認知差異,進而改變行為,彌補宿舍關系的裂痕。
此外,要想提前預防宿舍矛盾,也可以借助宿舍公約等方式。“明確制定需要大家共同遵守的原則,比如幾點熄燈、怎樣打掃衛生、空調開多久等。”米多表示,這些雖然只是細節,但日積月累也會對宿舍關系產生巨大影響。因此,提前“約法三章”并設立相應的獎懲制度,更有利于維護和諧的宿舍關系。
然而,對絕大多數學生來說,宿舍生活就像“開盲盒”,永遠無法預知是“驚喜”還是“驚嚇”。根據“網易數讀”的調查,有23.85%的受調查學生希望學校能提前調研,按作息習慣分配宿舍;有20.6%的受訪學生希望在宿舍矛盾出現后,允許學生自主更換宿舍。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高校開始嘗試將選擇權交給學生,讓學生主動選擇性格、生活習慣更相投的舍友。比如,中國傳媒大學就允許本碩新生提前了解宿舍樓層、房間朝向,并填報生活習慣等信息,自主選擇“心儀舍友”;廈門大學、南京大學等高校也會提前收集學生的作息、消費、衛生、愛好等信息,由輔導員根據算法或經驗進行分配。
“和諧的宿舍關系一定要允許不同聲音存在,每個人在關系中都能夠表達自己。”米多反復強調,“和而不同”才是宿舍關系的最好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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