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婉婷
最近，出血后早期腦損傷領域的“高產”學者John H. Zhang，因其發表的學術論文存在大量問題，正在接受校方審查。
Zhang是美國洛馬林達大學（Loma Linda University）醫學院生理學系基礎科學副主席、神經科學研究中心主任。在Zhang過去十年作為共同作者發表的論文中，竟有98篇被發現存在“移花接木”的圖像。
這些問題圖像中，既有一眼可識破的“復制粘貼”圖像，也有令人難以察覺的“反轉后復制”“變換顏色后復制”“壓扁后復制”圖像。通過這些修圖手法，不少實驗圖像在被篡改后實現了“再利用”。
圖b與圖c中標紅的部分相同 圖源：PubPeer（下同）
目前，98篇問題論文中的兩篇已被期刊撤回，這兩篇論文過去分別被引用144次和13次。此外，19篇已被作者更正，27篇被期刊回應“存在擔憂”。
在校方開展內部調查期間，Zhang拒絕發表任何評論。
1被復制的圖像
根據洛馬林達大學官網的介紹，Zhang是一位神經外科學、麻醉學、護理學教授，專注于腦血管疾病（中風）的臨床基礎科學研究，主要研究方向是缺血性和出血性中風，以及全球性腦缺血、新生兒缺氧以及神經外科和麻醉的神經系統并發癥。他的研究項目曾獲得美國的一系列醫學獎項。
將Zhang推向“學術不端”風口浪尖的，是學術打假人René Aquarius。Aquarius是荷蘭拉德堡德大學醫學中心的一名神經外科研究人員。兩年前，他與同事開展了關于蛛網膜下腔出血的系統性論文回顧工作。他在查閱Zhang發表的相關論文后發現，其論文提供的臨床前動物實驗圖像，存在大量復制拼接的情況，涉嫌學術造假。
在學術打假網站PubPeer上，Aquarius對Zhang的98篇問題論文進行了逐一分析評論。
根據Aquarius列出的證據，Zhang論文中的圖片部分Western印跡、熒光顯微鏡和組織學圖像經復制后，又通過各類拼接手法被粘貼到其他地方。
一模一樣的圖C與圖D
將熒光圖更改顏色后再利用
將圖像“壓扁”后再利用
將圖片橫向反轉后粘貼
除了需要反復對比的造假圖像，在少數拙劣的“學術縫合”中，作者露出了明顯的“馬腳”。
被圈紅的豎線并非實驗印記，而是較為明顯的剪切、拼貼
縱觀這些問題圖像，篡改行為大多是在一篇論文內進行的“復制粘貼”，而在有的問題論文中，作者甚至將過去已發表論文的圖像進行“移花接木”。比如，在更改柱狀圖的橫坐標后，把柱狀圖嫁接到新論文的實驗結果中。
柱狀圖被完整地搬運
Aquarius提到，他用了一整年時間，無償對這些問題論文進行了整理。在 PubPeer上標注了有問題的圖片后，他會在相應的評論區更新進展。
2024年3月，在一篇關于蛛網膜下腔出血論文的評論區，Aquarius標注了熒光圖像的復制粘貼問題。3個月后，他收到了期刊的回復：“作者對圖中存在的某些瑕疵表示遺憾，這些錯誤發生在圖像的繪制過程中，有必要進行更正，但不會影響研究結果或結論。”
同年10月，期刊再次回復Aquarius，表示作者進一步更正了圖片錯誤，并對由此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Aquarius將期刊的回復公布在評論區。
事件的進展也引發了其他學者的關注。英國牛津大學發展神經心理學名譽教授Dorothy V.M. Bishop隨后在評論區回復道：“這篇論文儼然成為了忒修斯之船。”（注：忒修斯之船的特點是其部件不斷被替換。）
2篡改圖像帶來危害
其實，早在這次調查前，Zhang的論文就多次因“圖像重復問題”遭撤稿。
例如，在2021年，Nature子刊Scientific Reports撤回了Zhang與合著者于2017年發表的一篇關于角膜光損傷的論文，原因是其中某張圖像復制自2016年發表的另一篇論文。這份撤稿聲明表示，論文作者未能針對相關問題提供實驗的原始數據。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次對Zhang的學術打假中，Aquarius也發現了其他存在“復制粘貼”行為的研究團隊。
2024年，Aquarius就曾曝光過中國臺灣某神經外科團隊的問題論文，這一團隊的24篇論文“重復使用了相同的數據與圖像，同時聲稱使用了不同的實驗條件”。
幾位作者回復他，“錯誤源于作者計算機文件夾中的錯誤分類”“錯誤地使用了相同的蛋白質印跡”。截至2024年8月，其中的9篇論文已被撤稿。
英國愛丁堡大學神經學和轉化神經學教授Malcolm MacLeod表示，在臨床前中風研究中，研究人員會選擇腦切片和蛋白質印跡的代表性圖像，用于論文發表，但實際數據是定量的。
“當實驗人員‘操縱’這些圖像時，我們對于他們提供的定量數據有多大信心？”MacLeod表示，“不是很大。”
令人咋舌的“復制粘貼”背后，潛在的不真實數據會給相關醫療領域帶來怎樣的影響？
6月26日，Aquarius在Forensic Scientometrics（法醫科學計量學）網站發表博客文章。他表示，與疾病抗爭是中風患者及其家人的“日常”。對于這一導致患者殘疾甚至死亡的嚴重疾病，其治療方案必須建立在可靠的數據之上，否則就會浪費時間、金錢，最重要的是會危害生命。（注：法醫科學計量學是一個跨學科領域，結合法醫學和科學計量學的原理，通過分析科學成果，可應用于學術不端檢測等多個場景。）
Aquarius強調，如果科學界未能迅速發現這些問題，錯誤信息產生的連鎖反應可能需要數年時間才能消除。
博客文章《被篡改的知識》截圖
在Aquarius的個人社交媒體下，不少人對他的學術打假工作表示贊賞。但他直言：“能引發關注，我很高興，但我同時也很擔憂。因為目前尚不清楚，這些論文究竟給蛛網膜下腔出血患者的臨床治療選擇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Aquarius表示，他仍在繼續檢索Zhang的其他論文。
3受威脅的科研誠信
“雖然我們希望研究人員不要發表錯誤的論文，但出版商、機構調查和研究資助機構肯定負有責任，他們應當進行盡職的調查。”Aquarius指出。
據The Transmitter報道，針對Zhang的問題論文，洛馬林達大學的一名代表發表了如下聲明：“洛馬林達大學非常重視研究誠信。我們注意到PubPeer上提出的與Zhang博士相關出版物的問題。根據洛馬林達的機構政策和聯邦指導方針，我校已啟動全面的審查流程來評估這些問題。”
同時，該聲明表示，由于審查正在進行中，校方無法就具體細節或潛在結果發表評論，但洛馬林達大學始終致力于維護最高標準的研究倫理、透明度和科學嚴謹性。
“從頂尖大學到不太知名的大學，從頂級期刊到垃圾期刊，問題論文遍布世界各地。”這次系統性調查令Aquarius感到不安。在向期刊反饋問題論文的過程中，Aquarius還發現了期刊決策的不一致。例如，同一組數據導致一篇論文被撤稿，但另一篇論文則只是被更正。“不同出版商得出不同的結論，這非常奇怪。”
Aquarius在博客中表示，人們對學術交流研究的可信度深感擔憂。
“當然，我們并不是在倡導拆除現有系統。相反，我們致力于在整個生態系統中建立更好、更值得信賴的科學實踐，我們相信改變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他同時指出，在AI時代，科研不誠信的危害更值得關注。
“如今，我們正在慢慢走向一個AI生成文章、AI同行評審文章、AI解釋文章、AI對其生成的內容進行元分析的社會。”他解釋，每一篇未被發現的“問題論文”，都會成為無數AI應用（比如大語言模型）中虛假信息的潛在來源。
Aquarius表示，科研誠信已不再是一種學術理想主義，更關乎學術規范體系的保障。
這位數據偵探也留下了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一個不良行為者已經可以造成巨大的損害，那么當系統性欺詐遇到生成式AI時，危害會被放大多少？
參考資料：
1.https://www.thetransmitter.org/publishing/exclusive-issues-with-dozens-of-papers-prompt-inquiry-into-prolific-stroke-researcher/
2.https://llu.edu/academics/faculty/zhang-john/research
3.https://karger.com/ore/article-pdf/68/1/146/4350779/000543854.pdf
4.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98-017-18334-6
5.https://www.frontiersin.org/journals/neuroscience/articles/10.3389/fnins.2025.1642419/full
6.https://pubpeer.com/search?q=%22john+h+zhang%22
7.https://fosci.substack.com/p/doctored-knowledge?utm_source=twitter&utm_medium=social&utm_term=digitalsci&utm_campaign=b1969fea-f90b-477c-ae55-89b5a028b62f
8.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24/08/28/first-time-scientific-sleuths-prompt-nine-retractions-for-neurosurgery-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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