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科幻劇本《云身》獲得2024年度“人民文學獎”特殊文體獎。評委會對劇本給予了高度評價,特為《云身》單設了此前沒有的這一獎項。事實上,自2023年3月正式亮相起,《云身》就受到了較高的關注。對我們創作者來說,此次獲獎代表著文學界對科幻戲劇創作的認可。
《云身》的創意始于2019年,我和南方科技大學講席教授、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陳躍紅及科幻作家、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吳巖在一次座談中,提到了剛上映的電影《流浪地球》,彼時中國科幻熱潮還在預熱,一種新的可能正在慢慢出現。
座談中,我們都認為科幻戲劇在國內是一塊亟待開墾的新地。于是,我們商定創作一部以科幻為主題的戲劇,由深圳大學表演系將它制作和公演出來。創作小組很快成立了,并擬定了寫作進度安排。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劇本前后共修改6稿,最終在2021年完成。
劇本:不是披著科幻外皮的社會問題劇
我們三人來自不同領域,對科幻戲劇的理解略有不同,因此花了一些時間討論劇本的定位并確定了以下三個原則。
《云身》是一部科幻戲劇,它關注的是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而不是一部披著科幻外皮的社會問題劇,或者用科幻元素點綴的傳統故事。劇本以科幻為核心和主線,圍繞科幻元素建構核心沖突;《云身》是戲劇,不做刻板的科學原理解釋,將原理哲思化入人物和關系,隱藏在精心設置的戲劇情境之后;《云身》必須是思辨的,不能只是展示奇觀異景,還應當表現未來科技可能帶來的人性異化與精神困境。
科幻戲劇《云身》劇照。作者供圖。
方向確定后,我們最終選擇了以人工智能技術對人類社會和人性的沖擊作為主題。
《云身》講述了一個關于矯正的故事:4個彼此不認識的陌生人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矯正室里,等待著接受矯正。為了脫困,他們只好相互交換信息,試圖找到受困的原因。而事實上,4人中的3人為人類的虛擬替身——云身,只有1人為真實的人類,即研究院的觀察員趙枚。
在不斷的觀察中,趙枚發現云身不僅具有夢想、意識和情感,還有人類原型所缺失的信仰和靈性。為了阻止院長的銷毀計劃,趙枚引導云身偽裝以通過矯正測試。然而,他們的偽裝被院長看破。最終,院長、趙枚和在場的3位人類原型進行審判和投票表決,決定了3位云身的命運。
有了故事大綱,劇本創作中如何將科幻故事以戲劇形式講述出來?
首先,我們選擇了經典的兩幕結構,用“趙枚”這個視點人物貫穿前后。這樣處理的優勢是能夠最大限度收緊沖突。第一幕以懸疑和張力作結,第二幕以對抗和審判為解。
其次,我們選擇了觀眾的有限視角。第一幕中觀眾不知道場上的角色是虛擬云身。因此,他們會因為角色的痛苦和脆弱而與他們共情。當觀眾建立起與角色的情感關聯之后,再向他們揭開云身的真實身份。這就令觀眾無法置身事外,在人類與云身陣營的對抗中陷入糾結和兩難。
再次,我們在敘事上選擇了先慢后快的節奏。第一幕不做大的情節推進,而是緩慢塑造人物,引導觀眾共情。這個選擇有一定的風險,因為現代觀眾習慣了短平快的敘事,很容易抵觸這種略顯陳舊的娓娓道來。從第二幕開始,全劇節奏陡然加快,沖突迅速收緊,所有線索逐漸收緊到陣營對抗和最終審判上。
最后,劇本選擇了開放式結局。劇本結尾沒有給出最終審判結果,而是定格在所有人類按下投票按鈕的那一刻。這是因為編劇團隊不希望對人工智能這一議題進行簡單的圖解,而是把思考的權利留給觀眾,相信每一位觀眾都會作出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
排演:進入科幻戲劇特殊的情境內
該劇先后在深圳大學和南方科技大學進行了演出。首演的排練時間大約為3個月,其間經歷了新冠疫情末期艱苦的線上排練和疫情結束后密集的線下排練。第二次演出的排練時間約為兩個月,其間經歷了演員的更換和劇本的調整。
在5個月的排練中,演員們克服了很多在當時看來難以克服的困難。令人欣喜的是,年輕演員們表現出了對科幻題材戲劇的熱情,他們積極研讀劇本、撰寫人物小傳,并且和我交流他們對人物獨特的思考與判斷。比如,有的同學認為整個劇本的色調是冰冷的,因為它指向未來極可能出現的災難;有的同學則認為劇本的色調是明亮的,因為其能夠與劇中的云身共情,并且認為寬容與理解是化解族群矛盾的關鍵。
接下來是如何讓演員進入科幻戲劇特殊的情境內。作為導演,首先我向學生強調了全劇科幻“日常化”的風格。演員應當將劇中所有的科幻元素和科幻設施,視為日常生活中平凡甚至令人厭倦的一部分。他們松弛和自然地生活在規定情境下,而不是將科幻元素處理為異景和奇觀。漸漸地,演員們適應了腦機互動、空間轉換、精神外化等設定,將科幻設定納入生活假定性之中。
其次,讓演員找到舞臺行動的方向。我向演員強調全劇沒有被動怠惰的角色,所有角色都有其渴求、偏執或信仰,都在積極的行動中。演員必須明白,自己所飾演的角色有著高揚的自由意志和強烈的心理欲求。這些欲求或源自信仰、匱乏、童年創傷,它們驅動著角色在規定情境下行動起來,從而產生豐富的戲劇沖突。于是,通過心理姿勢、情緒記憶等技巧,演員們將這些欲求轉化為具體的心理姿勢與感官記憶融入表演中。
最后,引導演員理解劇本的主題。《云身》并不是一個關于善惡對抗的故事,雙方的立場都有其合理性和局限性。因此,我要求演員為角色所有的行動找到堅實的心理支撐。所有角色都必須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道德的,并且全身心去維持和捍衛它。只有如此,人類和云身兩個陣營的對抗才能夠真正糾結和咬合起來,從而走向最終的開放式結局。
疫情結束之后的公演,讓主創團隊很快感受到了觀眾的熱情。組織方每次在網上放出門票,幾乎都會在短時間內被訂光。從門票發送統計和上座兒情況統計看,共有超過1600名觀眾觀看了演出,并且年輕觀眾是主體。
從演出反饋來看,觀眾不僅看懂了劇情,而且能夠初步理解主題。這說明年輕一代有著更好的科學素養和知識結構,他們能夠很快接受科幻文學的想象與設定。
科幻:在夸張和變形中接近世界的本質
中國科幻戲劇的創作自有其文脈和傳承,從首部本土科幻戲劇、清末民初作家洪炳文的《電球游》,到民國時期學者鄭貞文的《愛之光》,再到新世紀如作家龐貝的《獨角獸》和國內第一部機器人戲劇《巨物之城》等,中國科幻戲劇有著巨大的潛力和發展空間。相信《云身》的獲獎會激勵更多科幻文學創作者加入,創作出更加優秀的作品。
《云身》實際上是用古典形式講述了一個現代故事。古典,體現在它是對“造物主與造物”這一經典母題的重寫。它投射出人類對自身存在永恒的困惑與焦慮。現代,則體現在它對人工智能帶來科技與人性沖擊的預演。它通過對災難的想象,召喚對現實的觀照和對資本無序擴張的警惕。
科幻戲劇《云身》劇照。作者供圖。
有學者認為科幻正是對災難的想象,是神話中災難敘事的變種。它可以通過在安全的審美距離想象未來的苦難,借此引起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使他們現實的焦慮得到轉移和安撫。同時它也能夠通過引入對未知的恐懼,破壞觀眾的審美安全距離,將觀眾卷入沖突。它迫使觀眾直面人性和科學理性邏輯下的殘酷,要求每位觀眾都作出自己的選擇。
人工智能不斷開發引起的熱議,科學家、哲學家、倫理學家以及公眾的擔憂,都說明人類將不得不面對科技高速發展的后果。那么,如何選擇才符合人類的利益?符合人類利益的選擇是否一定是道德的?
《云身》正是借用一場矯正和矯正引發的偽裝、試探、糾纏和對抗,將這種兩難處境以戲劇情境和戲劇沖突的形式呈現在舞臺上。因此,我們試圖和觀眾一起重新審視科技與人性的關系,并且以開放式結局將思考和選擇的權利留給觀眾。
當下,科技已經深入滲透到生活中。正如20年前我們想象不到今天的交流和傳播方式,存在、感知和現場性都因為科技有了新的定義。在此前提下,也許科幻能夠合理地成為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另一種方式,就像透過陌生化的濾鏡,在夸張和變形里反而更能接近這個世界的本質。
(作者系深圳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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