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渺茫的歷史和沒有盡頭的時間之中，究竟算得上怎樣的存在？人的肉身總是存于特定的時代之中，我們完全可以說自己身處歷史的迷宮之中，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人。我們所有的感受、思想不得不受限于此。
阿里阿德涅之線與李白的笑聲
既然是迷宮，就可能存在一根幫助我們走出迷宮的“阿里阿德涅之線”。這根線，我將之理解成每個人自我對話、救贖的精神之路，或者說是一根處理人與人關系、人與歷史之間關系的線索。自然，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法。讀一本書，至為重要的，或許正是找到那根解謎的線。這絕非易事，有時忙活半天連個線頭也沒看見。不久前，在閱讀詩人木葉的詩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時，有了一次極為豐富的體驗——
我非常欣喜，在木葉的作品中，難能可貴地看到了一種矛盾的和諧——即，詩人一面對人類的軟弱、邪惡與健忘進行嘲諷，一面又以驚人的思考與敘述立起了人類在歷史長河中的尊嚴，尤其是普通人的尊嚴。換句話說，他讓每個小人物在面對龐大無盡的歷史重壓時擁有了被記憶的可能。
這本詩集共分為三個部分：“對現在的回憶”、“漫長的序章”、“時間晶體”，內容龐雜近乎包羅萬象，其中既有詩論、家族創傷史、社會現象的反思、故友親情愛情的緬懷，還有那無法言說，個體面對強大機器的記憶、妥協與尊嚴磨損……
如此繁多的內容，甚至還有不少詩體的嘗試與變化，不免讓我感到一絲絲凌亂——我嘗試厘清這本詩集背后的線索，也就是說，努力摸索出詩人木葉一以貫之的關鍵詞——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偏見——言說歷史面具之下的個人記憶與聲音，便是這根不斷的阿里阿德涅之線。正如他在寫給李白的那首詩中所說：
“你用笑聲令歷史變得詭譎而可信”。
歷史面具與個體狂想
人在歷史的重負之下，很容易感到無力。這種壓力有時會讓人想要拋下一切輕裝上陣。詩人木葉的選擇是與歷史對話，并保持對歷史的某種在場。
在這本詩集中，這一類作品比比皆是，也是最為鋒利的一組。
“一根鐵鏈
從未想到
自己會在某一時刻
占據主角的位置，就是這樣
一種‘空’制造了鐵鏈，而鐵鏈發明了真實”（《鐵鏈》）
與此相近的作品還有《絕句（自畫像）》等作品，如果說這類作品的寫作有近于曼德爾施塔姆和布萊希特的品格，那么詩集中最令人驚艷的一首《李白》則代表了另一種與歷史的對話。開篇第一句便道出了歷史的延續性，以及后來者的清醒——“關于唐，我可能比你知道得多一些”，清醒之中有后輩詩人的自覺與自信，甚至，還有不自覺的親密。
木葉用幾句極有天賦的洞察，“畫”出了歷史上最有天賦的大詩人李白的肖像——“滿腦子功名，又呈為一派自然，/你讓權力者看到天才，及其脆弱/……你的局限是從不絕望，也無殺死自己的決心。”任何一個對李白稍有了解的讀者，讀到這里怎能忍得住不拍案叫絕？
這首長詩中最為動人的部分，我以為卻是第二詩節，因為正是在這一段落中，詩人木葉以寥寥9行詩作，揭示了李白和杜甫的關系，以及他和時代，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歷史，一起作用于漢語史上另一個天才杜甫的頭腦，并繼而揭示了漢語詩歌發展史上最為關鍵的一環。
“沒有一首詩能改變一個亂世，但可以改變詩人，/高適、岑參甚或王維均有所思有所為，/但未能重新發明一種詩學，唯有杜甫做到了。/你喜歡這個有棱角的人，但似乎談不上愛，/或許，你和時代一樣并不真的理解他。/幸運在于，你和安史之亂一起/先是震撼他升騰他，后又重重拉回地面，/改變了他的視角和語法，詩的維度與難度，/進而改變了整個漢語詩歌。”這段詩是詩人才會有的視角，也是詩人回望歷史的分析與判斷。畢竟，除了詩人，誰還會關心漢語詩歌發展史呢？
在另一首寫給兒子的詩歌《所有這些，你都可能忘記》中，詩人這樣說：“終究，人是靠遺忘活著，/而發生的還會再次發生。/一個字走出字典又悄悄返回，/一片雪花跳下天堂又冷靜地望向高空。”人究竟是靠記憶還是靠遺忘活著呢？人們對太痛苦的事，似乎總想遺忘，為的是有力量繼續生活。但是，沒有記憶的人意味著沒有歷史，意味著空虛，喪失了根系。我想詩人是極為清楚這種記憶與遺忘的悖論的，因為緊接著第二句“而發生的還會再次發生”就是極有歷史感的詩句。
作為詩人，既然一首詩改變不了什么，那么我們為何還要執著地寫作呢？答案或許是這樣的——因為寫作意味著對抗遺忘，意味著在浩瀚的歷史中，仍要盡力發出個體富有尊嚴的聲音，哪怕轉瞬即逝。
個人史詩的微小書寫
如果說上述系列作品主要是個人與大歷史、大時代之間的緊張關系，那么在這本詩集里還有另一類“小”歷史的寫作，這便是詩人木葉的家族史詩。其中，囊括了童年記憶與個人成長史中常見的手足之情和愛情的體驗，自然地，無論是詩人與父母的還是詩人與孩子之間的愛，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最為動人的，是他關于哥哥的懷念以及對童年時故鄉的瘋女人秀英的書寫。
“大海無法令一滴水免疫，/也無法勝任一粒塵埃的夢，/就像無從修改的十四億分之一的恥，/時間就這樣在新年之初短暫地懸停。”（《致》）如果說這首寫給哥哥的詩還充滿抽象哲理思考，在另一首《有人在花圈上采摘花朵》——看寫作時間，大概是寫哥哥的告別儀式，標題就起得非常有畫面感。“各自散去或因發現了/久違的朋友而激動，轉瞬又肅穆下來”，這句詩極為“小說”，或者說非常“電影化”，簡單的語言，說盡了人們的微妙情感與場合的莊重凄愴。
這種類似“畫”的寫作手法，在他非常動人的作品《瘋秀英》中再次重現。“散逸的長發像時間一樣流淌下來，/遺落的麥穗獲得了手的靈動與高度。”這幾乎讓人立刻就想到米勒的名作《拾穗者》。瘋秀英長得漂亮而靈巧，身體充滿激情頭腦越軌。瘋秀英不知所蹤的命運也讓人唏噓，因出身低微，毫無選擇地被困于某處無法挪動，這種悲劇的書寫背后是詩人木葉的人文主義精神，對女性美的關注、對異于常人的天賦與能量的敏感，當然，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美和悲劇最終對一個男孩，后來成為詩人的木葉的“刺激”與啟蒙。
瘋秀英“你不止一次到溫榆河邊洗衣，手指細長靈巧，/這是洗衣的手，除草的手，拾麥穗的手，/也匹配于一架并不存在的鋼琴。”這種女性悲歌的敘事和另一個故鄉的“西瓜叔”的寫作，極易讓人想起詩人華茲華斯對他故鄉小人物的關注與書寫——寡婦、被騙的女人、乞丐等。只不過，稍微不同的地方在于華茲華斯的寫法更多地出于道德主義的“訓誡”，也就是道德諷喻的考量，而木葉的寫作似乎更多來自情感的推動——既是緬懷，也是對逝去的故鄉的記憶。
詩人幾十年的個人史當然不僅于此，而個人與歷史的緊張關系，也不僅僅是強大對渺小，永恒對消亡，它更為復雜。這本詩集充滿了記憶與對話，對親朋故友也好，對陌生的讀者也罷，木葉都以一種誠摯的姿態，發出真誠的邀請，并用敞開的態度，來面對這個時代——他的寫作開放而誠摯，也絕少顧影自憐和故作姿態的寫法，或許這也是某種歷史感與“對話”嘗試的緣故？凌空蹈虛少，歷史在場感多——這根阿里阿德涅之線是否可以助我們走出這間文本迷宮？
人，在渺茫的歷史和沒有盡頭的時間之中，究竟算得上怎樣的存在？人的肉身總是存于特定的時代之中，我們完全可以說自己身處歷史的迷宮之中，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人。我們所有的感受、思想不得不受限于此。
阿里阿德涅之線與李白的笑聲
既然是迷宮，就可能存在一根幫助我們走出迷宮的“阿里阿德涅之線”。這根線，我將之理解成每個人自我對話、救贖的精神之路，或者說是一根處理人與人關系、人與歷史之間關系的線索。自然，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法。讀一本書，至為重要的，或許正是找到那根解謎的線。這絕非易事，有時忙活半天連個線頭也沒看見。不久前，在閱讀詩人木葉的詩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時，有了一次極為豐富的體驗——
我非常欣喜，在木葉的作品中，難能可貴地看到了一種矛盾的和諧——即，詩人一面對人類的軟弱、邪惡與健忘進行嘲諷，一面又以驚人的思考與敘述立起了人類在歷史長河中的尊嚴，尤其是普通人的尊嚴。換句話說，他讓每個小人物在面對龐大無盡的歷史重壓時擁有了被記憶的可能。
這本詩集共分為三個部分：“對現在的回憶”、“漫長的序章”、“時間晶體”，內容龐雜近乎包羅萬象，其中既有詩論、家族創傷史、社會現象的反思、故友親情愛情的緬懷，還有那無法言說，個體面對強大機器的記憶、妥協與尊嚴磨損……
如此繁多的內容，甚至還有不少詩體的嘗試與變化，不免讓我感到一絲絲凌亂——我嘗試厘清這本詩集背后的線索，也就是說，努力摸索出詩人木葉一以貫之的關鍵詞——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偏見——言說歷史面具之下的個人記憶與聲音，便是這根不斷的阿里阿德涅之線。正如他在寫給李白的那首詩中所說：
“你用笑聲令歷史變得詭譎而可信”。
歷史面具與個體狂想
人在歷史的重負之下，很容易感到無力。這種壓力有時會讓人想要拋下一切輕裝上陣。詩人木葉的選擇是與歷史對話，并保持對歷史的某種在場。
在這本詩集中，這一類作品比比皆是，也是最為鋒利的一組。
“一根鐵鏈
從未想到
自己會在某一時刻
占據主角的位置，就是這樣
一種‘空’制造了鐵鏈，而鐵鏈發明了真實”（《鐵鏈》）
與此相近的作品還有《絕句（自畫像）》等作品，如果說這類作品的寫作有近于曼德爾施塔姆和布萊希特的品格，那么詩集中最令人驚艷的一首《李白》則代表了另一種與歷史的對話。開篇第一句便道出了歷史的延續性，以及后來者的清醒——“關于唐，我可能比你知道得多一些”，清醒之中有后輩詩人的自覺與自信，甚至，還有不自覺的親密。
木葉用幾句極有天賦的洞察，“畫”出了歷史上最有天賦的大詩人李白的肖像——“滿腦子功名，又呈為一派自然，/你讓權力者看到天才，及其脆弱/……你的局限是從不絕望，也無殺死自己的決心。”任何一個對李白稍有了解的讀者，讀到這里怎能忍得住不拍案叫絕？
這首長詩中最為動人的部分，我以為卻是第二詩節，因為正是在這一段落中，詩人木葉以寥寥9行詩作，揭示了李白和杜甫的關系，以及他和時代，我們也可以理解為歷史，一起作用于漢語史上另一個天才杜甫的頭腦，并繼而揭示了漢語詩歌發展史上最為關鍵的一環。
“沒有一首詩能改變一個亂世，但可以改變詩人，/高適、岑參甚或王維均有所思有所為，/但未能重新發明一種詩學，唯有杜甫做到了。/你喜歡這個有棱角的人，但似乎談不上愛，/或許，你和時代一樣并不真的理解他。/幸運在于，你和安史之亂一起/先是震撼他升騰他，后又重重拉回地面，/改變了他的視角和語法，詩的維度與難度，/進而改變了整個漢語詩歌。”這段詩是詩人才會有的視角，也是詩人回望歷史的分析與判斷。畢竟，除了詩人，誰還會關心漢語詩歌發展史呢？
在另一首寫給兒子的詩歌《所有這些，你都可能忘記》中，詩人這樣說：“終究，人是靠遺忘活著，/而發生的還會再次發生。/一個字走出字典又悄悄返回，/一片雪花跳下天堂又冷靜地望向高空。”人究竟是靠記憶還是靠遺忘活著呢？人們對太痛苦的事，似乎總想遺忘，為的是有力量繼續生活。但是，沒有記憶的人意味著沒有歷史，意味著空虛，喪失了根系。我想詩人是極為清楚這種記憶與遺忘的悖論的，因為緊接著第二句“而發生的還會再次發生”就是極有歷史感的詩句。
作為詩人，既然一首詩改變不了什么，那么我們為何還要執著地寫作呢？答案或許是這樣的——因為寫作意味著對抗遺忘，意味著在浩瀚的歷史中，仍要盡力發出個體富有尊嚴的聲音，哪怕轉瞬即逝。
個人史詩的微小書寫
如果說上述系列作品主要是個人與大歷史、大時代之間的緊張關系，那么在這本詩集里還有另一類“小”歷史的寫作，這便是詩人木葉的家族史詩。其中，囊括了童年記憶與個人成長史中常見的手足之情和愛情的體驗，自然地，無論是詩人與父母的還是詩人與孩子之間的愛，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最為動人的，是他關于哥哥的懷念以及對童年時故鄉的瘋女人秀英的書寫。
“大海無法令一滴水免疫，/也無法勝任一粒塵埃的夢，/就像無從修改的十四億分之一的恥，/時間就這樣在新年之初短暫地懸停。”（《致》）如果說這首寫給哥哥的詩還充滿抽象哲理思考，在另一首《有人在花圈上采摘花朵》——看寫作時間，大概是寫哥哥的告別儀式，標題就起得非常有畫面感。“各自散去或因發現了/久違的朋友而激動，轉瞬又肅穆下來”，這句詩極為“小說”，或者說非常“電影化”，簡單的語言，說盡了人們的微妙情感與場合的莊重凄愴。
這種類似“畫”的寫作手法，在他非常動人的作品《瘋秀英》中再次重現。“散逸的長發像時間一樣流淌下來，/遺落的麥穗獲得了手的靈動與高度。”這幾乎讓人立刻就想到米勒的名作《拾穗者》。瘋秀英長得漂亮而靈巧，身體充滿激情頭腦越軌。瘋秀英不知所蹤的命運也讓人唏噓，因出身低微，毫無選擇地被困于某處無法挪動，這種悲劇的書寫背后是詩人木葉的人文主義精神，對女性美的關注、對異于常人的天賦與能量的敏感，當然，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美和悲劇最終對一個男孩，后來成為詩人的木葉的“刺激”與啟蒙。
瘋秀英“你不止一次到溫榆河邊洗衣，手指細長靈巧，/這是洗衣的手，除草的手，拾麥穗的手，/也匹配于一架并不存在的鋼琴。”這種女性悲歌的敘事和另一個故鄉的“西瓜叔”的寫作，極易讓人想起詩人華茲華斯對他故鄉小人物的關注與書寫——寡婦、被騙的女人、乞丐等。只不過，稍微不同的地方在于華茲華斯的寫法更多地出于道德主義的“訓誡”，也就是道德諷喻的考量，而木葉的寫作似乎更多來自情感的推動——既是緬懷，也是對逝去的故鄉的記憶。
詩人幾十年的個人史當然不僅于此，而個人與歷史的緊張關系，也不僅僅是強大對渺小，永恒對消亡，它更為復雜。這本詩集充滿了記憶與對話，對親朋故友也好，對陌生的讀者也罷，木葉都以一種誠摯的姿態，發出真誠的邀請，并用敞開的態度，來面對這個時代——他的寫作開放而誠摯，也絕少顧影自憐和故作姿態的寫法，或許這也是某種歷史感與“對話”嘗試的緣故？凌空蹈虛少，歷史在場感多——這根阿里阿德涅之線是否可以助我們走出這間文本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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