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希望澄清事實并表明我們的立場：現階段不應在學術研究或公開討論中采信該論文所報告的研究結果。”
2024年新晉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達龍·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近日將寫有上述內容的聲明遞交給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相關部門。
聲明中所提到的“該論文”，出自他指導的27歲博士生艾丹·托納-羅杰斯（Aidan Toner-Rodgers）之手。2024年底該論文“名聲大噪”時，阿西莫格魯還與托納-羅杰斯同臺論道，“與有榮焉”；孰料僅過去不到半年，這位新晉諾獎得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出手“推翻”這篇論文。
達龍·阿西莫格魯與他在MIT的同事分享了202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 圖源：MIT
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后續故事，多少有點魔幻。
愛徒走紅“大作”，險令導師顏面盡失
托納-羅杰斯這篇論文的題目簡明扼要：《人工智能、科學發現和產品創新》（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cientific Discovery, and Product Innovation），主要圍繞“AI對新材料發現的促進效應”展開。
該研究的“主要結論”是：研究者在使用AI后，發現新材料的效率大大提高，尤其是那些排名靠前的科學家——樣本中排名前十的科學家能借助AI讓產出增加81%，排名倒數1/3的研究者卻收效甚微；研究還“發現”，盡管AI能提升效率，但人們作為科學發現者的幸福度卻下降了（“AI made some workers more productive—but less happy.”）。
這篇文章2024年11月在預印本平臺arXiv發布后，曾獲評“迄今為止關于AI對科學發現影響的最佳論文”，并很快登上了各大媒體頭條，包括《華爾街日報》、《自然》和《大西洋月刊》在內的媒體都報道了這篇論文的“發現”。阿西莫格魯和他的同事、長期研究AI與勞動力議題的MIT教授大衛·奧托（David Autor）在該論文致謝部分被提及。他們還與作者一起接受了《華爾街日報》的專訪，為托納-羅杰斯的“研究成果”背書。
《華爾街日報》對三人進行了專訪：阿西莫格魯（左）、奧托（右）與托納-羅杰斯
在訪談中，阿西莫格魯貢獻了一個“名師出高徒”或“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名場面。他談到，“若這項研究中的情況能在整個經濟體中復現，則將大幅影響他過去的研究主張”。就在不久前，他的一份研究報告預估，“AI只會適度提高生產力，在未來十年對美國經濟產出的貢獻不會超過1%”。
當時托納-羅杰斯還公開表示，他已將論文提交給頂級經濟學期刊之一的《經濟學季刊》（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并收到了“修改并重新提交”的積極反饋。
阿西莫格魯還不知道，這一切美景只是托納-羅杰斯吹出的肥皂泡。當肥皂泡破滅并濺在他身上時，這位新晉諾獎得主差點顏面盡失。
沒過多久，關于這篇論文數據來源及可靠性的質疑聲洶涌而至：這一系列有著統計顯著性的數據，極有可能是托納-羅杰斯瞎編的（不確定是否借助AI工具）。
親自出手，預印本平臺已撤稿
現在的阿西莫格魯回想起與托納-羅杰斯同臺的那一幕，應該只會覺得“臉疼”。
隨著質疑聲增多以及對論文的重新審視，阿西莫格魯和奧托漸漸意識到他們可能被自己的學生“忽悠”了，并決定主動向學校的紀律委員會和經濟學院的相關負責部門說明一切。
“MIT的研究誠信至關重要——它是我們工作的核心，也是其使命的核心。”兩人寫道。
2025年2月，MIT校方啟動了內部保密審查。3個月后（5月16日），MIT經濟學院官網發布了《確保準確的研究記錄》聲明。聲明表示，“盡管學生隱私保護條例和校方政策禁止披露審查結果，但我們必須明確，我們對該研究數據的來源、可靠性、有效性及研究結論的真實性均缺乏信心”。
校方聲明的最后還附上了阿西莫格魯和奧托的聯合聲明，他們表示：
“我們公開這些信息是因為我們擔心，即使未發表，這篇論文也會對關于人工智能對科學影響的討論和預測產生誤導……確保研究記錄的準確性對MIT至關重要。因此，我們想澄清事實，并分享我們的觀點：目前，這篇論文中報告的研究結果不應作為此類主題的學術研究或公開討論的依據。”
根據官方聲明，托納-羅杰斯已不在MIT就讀。
為糾正研究記錄，MIT紀律委員會已致信arXiv，正式要求撤回該論文，并聯系了該論文曾投稿的《經濟學季刊》。
《中國科學報》查詢arXiv平臺發現，托納-羅杰斯的論文目前已經處于“被管理員撤回”（withdrawn by arXiv Admin）狀態。記者就此致郵托納-羅杰斯以期了解相關情況，迄今未收到回復。
論文目前已被撤回 截圖自arXiv
他是如何騙過諾獎導師的？
回過頭來看，這篇未經同行評審的論文實在是漏洞百出。
該論文在arXiv平臺上公布后不久，英國倫敦大學學院無機與材料化學教授羅伯特·帕爾格雷夫（Robert Palgrave）就注意到了。他很快就察覺到不對勁，“論文在很多方面好得令人難以置信”，接連發布多條推文質疑這項研究中的數據和邏輯問題——
“一個博士二年級的學生，怎么可能從一家必然是價值數百億美元的公司，獲得這些必然是極其敏感數據的高級訪問權限的呢？”
“哪家公司能擁有超過1000名材料科學家，每天都在努力發現新材料？”
“作者稱這家公司的實驗室從2022年開始使用AI，那他又是多有前瞻性，從2022年就設置了這樣一個有1000多名研究對象參與的隨機對照試驗？”
“所有1018名科學家，是如何全都在每一個類別中報告具有統計學意義的顯著結果的？”
……
這些問題，顯然在邏輯性上難以給出合理解釋。有網友甚至提出，全美符合條件的公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3M、蘋果或英特爾。
托納-羅杰斯。圖源：MIT
還有學者質疑托納-羅杰斯的文獻引用部分：除了引用阿西莫格魯和奧托的6篇文章之外，論文中的很多參考文獻都不完整，“根本沒有出版信息，只是一堆從網上抓取的東西”。例如其中一個引用是這樣的：“Bostock, J. 2022. 《一位困惑的化學家對AlphaFold 2的評價》”。
更重要的問題是，“馬腳”如此之多的研究論文，當初是怎樣逃過諾獎導師阿西莫格魯以及業界資深學者奧托的法眼的？
對此，MIT校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與經濟研究政策研究所研究員安德魯·蓋爾曼（Andrew Gelman）撰文諷刺說：“托納-羅杰斯展現了他真正的才華——寫出了一篇幾可亂真的論文，其中包含大量近乎真實的表格和圖表。但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成就或許是‘社會工程學’：他不惜一切代價，讓阿西莫格魯、奧托等人相信他做過一項真正的研究。要做到這一點，你必須得是個徹頭徹尾、毫無破綻的騙子。”
對于論文中的數據問題，蓋爾曼也沒有嘴下留情。
“我有點好奇這些數字是從哪里來的，也許是用聊天機器人生成的？從頭開始構建它們肯定很累。”他寫道。
參考材料：
https://www.wsj.com/economy/will-ai-help-hurt-workers-income-productivity-5928a389?mod=article_inline
https://www.wsj.com/tech/ai/mit-says-it-no-longer-stands-behind-students-ai-research-paper-11434092?st=mFYfjP&reflink=desktopwebshare_permalink
https://economics.mit.edu/news/assuring-accurate-research-record
https://statmodeling.stat.columbia.edu/2025/05/19/if-only-arxiv-required-researchers-to-sign-at-the-top-rather-than-the-bottom-of-the-page-none-of-this-wouldve-happened/
相關被撤回論文信息：
https://doi.org/10.48550/arXiv.2412.17866
本文鏈接：諾獎得主被博士生“涮”了！為其論文背書后親手推翻http://m.sq15.cn/show-11-2121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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