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錘了！中國最早成功實施開顱手術的傅家遺址，是母系氏族社會。
6月4日，這一重大發現登上國際頂尖學術期刊《自然》，沖上熱搜。一支由北京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機構組成的文、理跨學科團隊，首次在世界范圍內為史前母系社會組織的存在提供了直接證據。
這一判定有何依據？是如何做出的？有何學術與現實意義？帶著這些問題，《中國科學報》記者專訪了研究主要作者，就此管窺這一發現背后不為人知的故事。
強強聯袂破謎題
故事始于2021年8月。從德國馬普學會訪學歸來的寧超，帶著分子遺傳學背景加入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從自然科學跨度到人文科學，他的目標很明確：用古DNA技術破解考古學中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
傳統古DNA研究常聚焦“人群從哪來”，寧超想突破這一單一研究框架，回答“社會結構如何”“文化模式怎樣”這類更深層次的問題。
“古DNA技術能為考古學提供新解釋維度；而考古學樣本豐富，且能聚焦具體學術問題，可避免純技術導向的‘數據堆砌’。”寧超認為。
他與“老搭檔”——北大考古文博學院張海，很快鎖定一個極具挑戰性的問題：史前中國是否存在母系社會組織？
這個問題在學術界爭議已久。1861年，瑞士人類學家巴霍芬提出人類早期社會普遍存在母系階段；1871年，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構建了母系向父系過渡的社會進化模型；1884年，恩格斯在其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進一步強調母系氏族是原始共產主義社會的重要特征。
然而，百余年來，這些理論一直缺乏直接的考古證據。
傅家遺址為此提供了機遇。該遺址位于山東省廣饒縣，最早發掘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出土大量石器、陶器、玉器，并發現了中國最早的開顱手術實例。盡管主流觀點認為大汶口文化屬于等級式父權社會，但傅家遺址的特殊性令人矚目：隨葬品極少、生產力水平低下、幾乎不見貧富差距——這些特征，與現代民族學對母系社會組織的認知高度契合。
盡管已有諸多考古成果，但它是否屬于母系社會，始終未曾定音。
傅家遺址全景。為攻克難題，新的“戰友”不斷加入，一支“古DNA+考古學+民族學”跨學科多兵種研究團隊迅速組建。
傅家遺址距今約4750~4500年，最早發掘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樣本高度碎片化且污染嚴重。北大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教授、生物醫學前沿創新中心研究員黃巖誼團隊主攻微量核酸分析，團隊中的副研究員龐玉宏在這個方向已積累了十余年的經驗，他們憑借精湛技術克服問題。“頭部顳骨和聽小骨是DNA質量最高的部位，如果缺失，次選是牙齒、肢骨。排除污染后，可依次進行樣本提取、測序、分析。”論文第一作者、該團隊王勁成博士解釋說。
與研究人類遷徙不同，聚焦社會結構的研究不能僅對比若干基因位點的變異，而是需要更多更加精細的位點。黃巖誼向《中國科學報》解釋，線粒體只從母親遺傳，相同線粒體可建立一個母系成員的系統發育樹；Y染色體僅男性有，可判斷是否繼承自同一父系祖先；常染色體則父母雙側遺傳，可追蹤血緣親疏關系。
“通過對比遺傳特征，就能為解碼社會結構提供信息。”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嚴實說，他負責分析父系遺傳特征及人類學以及民族學理論支持。
很快，他們分析發現，傅家遺址南區的46個個體中，有44例（29名女性，15名男性）屬于線粒體單倍群D5b1b，占比95.65%。這種單一化的遺傳模式強烈暗示其源自單一母系祖先。而10例男性樣本則分屬6種不同單倍型，其高度異質性與母系遺傳的單一性構成強烈反差。
傅家遺址南區墓地1995年發掘現場。傅家遺址南區墓葬。
然而，僅線粒體一致，并不能簡單地證明它是以母系為紐帶的社會組織。“假設它不是一個社會組織，而是來自同一家系——一個血緣上有關聯的老祖母的后代呢？”張海回憶說。
由于缺乏參照體系，研究一度陷入論證僵局。
事實上，此前山東大學考古學院教授董豫等也曾通過古DNA和同位素研究，提出傅家遺址很大概率為母系社會的結論，但受限于當時的DNA測序精度，未能獲得學界廣泛共識。
轉機就在這時來臨。彼時，為配合廣饒濰高路以北傅家片區環境整治提升工程建設，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對傅家遺址進一步發掘——另外一片北區墓地現身了。
掀開廬山真面目
2021年10月，雨季剛過，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孫波、昝金國等從濟南奔赴廣饒，趕在高速公路建設前對傅家遺址北區進行保護發掘。
“田野考古手鏟功夫要過關，不能用‘挖’，那太粗糙；要用‘刮’，一鏟一鏟刮出來。”昝金國說。
從當年秋季“刮”到年底，工地都結冰了，他們用毛氈布、草苫子覆蓋和保護遺址，每天搶在下午凍土前提取人骨和器物，并拍照攝像記錄每個細節。有時來不及歸庫時，這些千年古物就“住”在了昝金國的床底下，與他同眠。
這片北區墓地發掘面積約300平方米，墓葬58座，其中大汶口文化墓葬38座。盡管它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發掘的南區墓葬規模不可同日耳語——前者總面積達37萬平方米，墓葬508座，卻成為破解謎題的關鍵。
當北區墓地14具人骨（11名女性，3名男性）的全基因組數據出爐，整個團隊為之振奮——所有個體均屬于線粒體單倍群M8a3，與南區的D5b1b完全不同，證實存在兩個獨立母系氏族！
隨著南北兩區基因與發掘信息的拼合，一個原始村落的面貌逐漸清晰：村落由兩個相距約400米的母系氏族組成，氏族擁有自己的公共墓地，氏族之間長期保持通婚關系——兩區之間相同的Y染色體單倍型，兩區內部和之間存在的1-6級親緣關系都證明了這一點。
引人注目的是，在長達250年的時間內，兩個氏族一直嚴格遵循“隨母葬”的制度，青少年與成年男性均嚴格埋葬于出生時所在氏族墓地。南區超過35%的“二次葬”也印證了這一點：遺骨在初次埋葬后，被重新遷回所屬母系氏族墓地。
傅家遺址北區墓葬。
“這類似今天的‘上門女婿’，男性婚后或走婚或從妻居，但‘戶口’永遠在母族，死后必須‘回娘家’安葬。”嚴實形象比喻，“這體現了‘氏族外婚、死后歸宗’的母系社會組織的典型特征。”
進一步的全基因組分析中，黃巖誼、龐玉宏與王勁成發現，所涉及的60名個體均表現出顯著的純合性片段（ROH）特征，說明地理鄰近族群通婚維持遺傳多樣性，存在其他母系氏族男性融入的可能，但因“隨母葬”規范，他們并未葬于傅家墓地。
通過碳、氮、鍶等同位素分析，研究團隊還揭示了傅家先民獨特的生活圖景：他們的主食為粟、黍及以及以此為飼料的家豬，而且常吃海鮮“加餐”——當時的居住地距當時的海岸線僅幾公里，比如今更近；男女飲食結構無差異，體現了社會平等；鍶同位素“定位”顯示，他們的活動范圍局限在遺址周邊約10公里內，與同期其他新石器文化流行的“遠距離外婚”形成鮮明對比，這使得他們基因里都是“本地味”。
至此，研究團隊構建起完整的證據鏈條，讓“母系社會”從理論假說走向科學敘事。“該研究為母系氏族結構提供了確鑿證據。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案例研究，精彩展現了多學科聯合分析與考古學、民族學背景整合的獨特價值。”馬普學會進化人類學研究所考古遺傳學系教授Wolfgang Haak在接受《中國科學報》采訪時如是評價。
回顧來路，張海清楚記得投稿后的緊張時刻：去年7月投稿，一審返回正好在春節期間，為了回應審稿人的疑問，他們整個春節都在圍著問題打轉，線上線下溝通每個細節怎么完善。在回答鍶同位素基線的問題時，研究團隊在遺址周邊半徑70公里內，每隔不到1公里就采集一個樣品，從黃土臺地到山頂，共采集數百份樣本，耗時近兩個月才完成基線建立，最終讓研究成果經受住了考驗。
小荷才露尖尖角
“這項研究的最大特色，就是‘文理互補’的深度學科交叉。”寧超感慨，“每個人都是拼圖不可或缺的一塊。”
不可避免地，他們也會經歷“學科語言不通”“研究范式不同”等障礙，經常需要反復討論，甚至“吵”得面紅耳赤。
“我們經常在一起邊討論到錯過飯點，然后買個盒飯繼續討論。”黃巖誼回憶，無數次他的團隊與寧超、張海、嚴實一起在他位于地下室的實驗室分析數據，從白天談到深夜，學科分歧就在討論中慢慢融合了。
“這個過程中，我們收獲的是互相學習。我們從考古學家那里了解到遺址背景和文化意義，他們從生命科學研究中理解數據的科學邏輯。”龐玉宏說。
跨學科問題常無標準答案，需經歷數據、資料、考古分析的漸進論證。為厘清“母系氏族”與“母系社會”的區別，生命科學團隊查閱了大量人類學文獻，以確保表述嚴謹；為確定“二次葬是否全為母系歸葬”，研究團隊反復推翻假設，最終通過多學科證據交叉才得出結論；生命科學團隊用古DNA數據證明傅家遺址的母系特征后，考古學團隊又提出“母系社會可能的婚配模式”，這種碰撞讓研究更立體。
“交叉不是淺嘗輒止，而是各精所長后的深度融合。”嚴實說。
張海也秉持類似觀點，即在頂級的交叉研究中，只有本專業做到極致，才能在交叉研究中發揮最大價值，讓整個交叉走得更靠前一點。
傅家遺址出土彩陶。 傅家遺址出土彩陶。“小荷才露尖尖角，這只是開始。”昝金國說。孫波也表示，過去傳統考古主要依賴于地層分析和器物組合，而今“傳統考古+現代科技”模式將成為標桿，推動考古學在文化遺產保護中的應用。
值得關注的是，研究團隊發現，與傅家遺址相鄰的五村遺址也呈現出高度相似的墓葬分布模式和考古學文化特征。這表明母系社會結構在新石器時代晚期的魯北地區很可能不是個例。
那么，這種母系社會的存在范圍和時間有多久？目前，尚不得而知。下一步，研究團隊希望對比山東其他大汶口中晚期聚落人骨數據，并計劃擴大科技考古范圍，探索黃河三角洲史前文化與海洋環境的互動關系，為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提供更為廣泛的區域案例。
Haak表示，盡管聚焦生物親緣關系的遺址內古DNA研究日益增多，但仍需要來自不同地區、不同時期的更多案例，才能建立可靠模式。“我們期待看到更多來自不同生態地理區域、不同文化時期的同類研究。”他說。
展望未來，寧超表示，DNA考古在國內外都倍受關注，但要避免單純拼樣本量、時間跨度的同質化競爭，因為這類研究“續航性不足”，而應更關注社會結構、文化模式等深層問題，才能產出更多“范式級”成果。 （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相關論文信息：
https://doi.org/10.1038/s41586-025-09103-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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