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不會忘記“夢醒”的那一天——2020年8月12日。那是她在一家芯片公司的最后一天。
她是這家公司研發部的技術管培生。說來有些匪夷所思,她的職責主要是學習:從零開始自學芯片領域的研發知識,從固體物理到數學公式,每周給領導匯報自己的學習進度。
本來投簡歷時,孟醒志愿的崗位是焊接對口的生產工藝,也許公司看中了孟醒的英國伯明翰大學與英國焊接研究所聯合培養的博士學位,直接把她安排到最核心的部門。
從材料學到芯片領域,行業跨度并不小,但在旁聽匯報的領導看來,這位洋博士足以跨行。然而每周做匯報的那間會議室,是孟醒最不想面對的地方。對孟醒來說,在一個陌生課題上熬了一周又一周,結果領導常常批評她學得不夠好、不夠深入,壓力大時她會偷偷跑到廁所哭一會兒。
終于,在8月12日匯報前1個小時,孟醒提出了辭職。如果再堅持138天,她就可以拿到北京戶口了。
何必為難自己呢!編劇和導演才是她的夢想,孤立原子的能級跟她沒一毛錢關系,也不用再研究什么功函數。影視寒冬里照樣有人存活,她要回到影視編導的身份。
2017年(左圖)和2023年(右圖)的孟醒
大夢
孟醒的影視啟蒙是《我為喜劇狂》。這是一部2006年開始播出的美劇,在孟醒中學時代已播到第七季,在豆瓣排名前三的短評是“笑點奇怪”。劇中大部分故事來自美國一檔綜藝《周六夜現場》的編劇經歷,這也是孟醒首次了解編劇這一職業。
但在當時東北的重點中學,大多數像孟醒這樣的小鎮做題家甚至不知道有藝考這條道路。大學期間,孟醒才意識到心底對電影的熱愛。
她就讀的是哈工大的王牌專業——焊接技術與工程,這是號稱亞洲排名第一的專業。班上66位同學,只有6個女生。
換上焊接防護服的間隙,孟醒會突然意識到,高中熱衷于讀書看電影的自己,已經一整年沒有讀過一本閑書了。不過,盡管意識到自己所在的專業并非一生的志業,孟醒仍選擇按部就班地讀下去。
大四那年,孟醒成功申請到伯明翰大學的“3+1”項目,也就是大三學生在伯明翰大學讀本科最后一年。在新環境中,孟醒重新打開了自己。她參加音樂劇表演,在舞臺上感情充沛地歌唱,一次一次的謝幕后,這個工科生以外的身份讓她很享受。
畢業前夕,孟醒再度面臨抉擇。兩個專業的申請同時遞交,兩種人生的選擇如約而至:去加拿大讀編劇,或是留在英國讀博。
轉讀影視類碩士看似不錯的選擇,但現實的問題擺在眼前:學費實在太貴了。孟醒深知,沒有藝術基礎和作品積累的申請者,很難有獲得獎學金的機會。
另一方面,孟醒更想多花點時間思考兩個問題,一是人生到底要怎么過,二是自己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四到五年的讀博時間,也許能讓孟醒想清楚這兩個問題。
工科生的選擇終究是理性的:讀博士不花錢,孟醒去了英國。直到后來真正成為導演,孟醒也沒有后悔過這個選擇:在未知的可能性面前,人們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
工作中的孟醒
拍短片的博士生
讀博的第一年,孟醒就開始思考轉行的可能性。
她所在的英國焊接研究所是一個非營利性機構,對博士生沒有發論文要求,這意味著孟醒畢業壓力不大。
每年孟醒有30天的帶薪年假,她把所有年假都用在了劇組,最長一次請了整整6周年假駐扎劇組。讀博4年多的間隙,孟醒已經習慣了穿梭在片場之間,尋找屬于自己的空間。她在片場像一塊吸水的海綿,從志愿者做起,漸漸做到外聯制片、場記、編劇和導演。
孟醒參與的第一部電影,就是后來獲得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劇情片提名的《冬去春又來》。
這是孟醒進入的第一個劇組,跟著導演費聿竹,孟醒幾乎“讀了半個電影學位”。費聿竹做過北漂、教過油畫,后來又辭去工作,飛往倫敦電影學院尋找電影夢。
孟醒結識了幾位和她一樣轉行做導演、編劇的朋友。半路出家的朋友們交流時,經常有相同的感受:走藝術道路太晚了。
2019年很快來臨,如果采用紀傳體寫法,這是孟醒人生中的轉折點。
孟醒在這一年拍攝了人生第一部短片《36次曝光》。現在看來,那是一部不太成熟的模仿習作,但對當時的孟醒而言,這無疑宣示著一種新的可能。
當年12月13日,孟醒通過畢業論文答辯,論文題目是《運用聲發射理論開發弧焊質量監控儀器》。穿著圣誕配色的博士服行走在校園里,她能感受到路人羨慕的注目禮。那是她人生高光的一天,盡管她舍不得租材質更好也更貴的博士袍。
就這樣,26歲的孟醒再度面臨選擇。
憑借出色的學歷留在英國,可以找到一份材料學相關的工作,拿著中規中矩的薪水,像大多數博士畢業生那樣。但孟醒想,是時候離開軌道奔赴曠野了。
常駐英國6年,能用流利的英文與當地人交談,圈子里有一群膚色各異的朋友,但孟醒發現,在編劇創作過程中總有層隔膜。
在拍攝《36次曝光》時,她對于影片的色調、構圖、配樂已初具審美,只是日常生活經驗下的故事內核究竟為何,連她自己也不太明晰。
立足于異鄉的創作,難免懸浮。
至此,孟醒決定回國尋找故事內核。
博士畢業的孟醒
更真實的生活
2019年底,剛剛博士畢業的孟醒回國,住在北京海淀的合租屋內。
她觀察到更真實的生活: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為了省錢住在隔斷房里,和陌生人共用廁所。廁所不干凈,每一個北漂都不敢低頭細看,不忍心瞥見自己的生活;有一對仍在合租的情侶,正在籌備婚禮,夢想著攢錢在北京買房,卻剛花了幾萬塊錢做美容。
孟醒明白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粗糲但真實。只有真實的生活才能帶來靈感。她推崇“把庸常生活嚼出珍珠”,于是一些素材被她記錄下來,留在日后編劇的作品里。在她的短片《大相框》里,一對生活在高碑店的年輕情侶,就過著這樣的生活。
“我回到了應該扎根的地方。”孟醒在心里告訴自己,但正當第一部長片的靈感萌芽時,疫情來了。
2020年初,孟醒工作的片場迅速停工,院線也封鎖了幾個月,“影視寒冬”持續登上熱搜。此時入場,也許不是個明智的選擇,就連孟醒的制片人都勸她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過渡。
孟醒盤點了一下,租房、通勤,加上籌備獨立電影都需要穩定工作的經濟支持,于是,她重新翻出材料學博士的簡歷,給不同方向的公司投遞。
那家芯片公司給了回復,薪水雖不能和互聯網大廠相比,但也能保證相對體面的生活。公司還承諾為博士學歷的孟醒解決北京戶口,加上手續只需要7個月。
孟醒朋友圈截圖
孟醒同時有一點小心思,她想把這份工作當成參與式觀察,也許可以為未來的編劇、導演積累些素材。畢竟許多影視作品打著職場劇的旗號,卻只有談戀愛的內核,屢屢被觀眾在彈幕吐槽編劇“沒上過班”。
孟醒關注到一位年輕同事,碩士畢業,拿著不錯的收入,卻住在公司六人間的宿舍。對話由此開啟:
——你跟你女朋友怎么辦?
——女朋友自己租房子。
——你想攢錢嗎?
——是,我想攢錢。
——那你攢錢是為了結婚嗎?
——是。
——那你想結婚嗎?
——不想。
這就是公司里的年輕人,也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對話。
從短發到橙發
離開芯片公司后,孟醒發現,對剛起步的導演來說,“本來也得從做小項目開始”,大環境并不是一個問題,重要的是想法。
“規格嚴格,功夫到家”的哈工大思維給了孟醒乍現的靈光。在片場做統籌工作時,孟醒看著手上的道具相框出了神:如果美術組把尺寸定錯了會怎么樣?
這一設想最終出現在她的短片《大相框》中,孟醒用8000塊錢拍出了這部短片:一對年輕情侶在定制婚紗照時,把90寸看成了90厘米,于是只能把巨大的相框搬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兩人展開“呢喃核電影”式對話。這是一種帶有即興的自然主義表演風格作品。
孟醒熱衷觀察生活,她喜歡伍迪·艾倫式的話癆電影,也推崇日本編劇坂元裕二的細節構思。在后者代表作《四重奏》第一集,主角團因為吃炸雞是否要淋上檸檬汁展開舌戰,實則由日常生活的細節埋下伏筆,再徐徐展開敘事脈絡。
一直以來,孟醒為人熟悉的打扮是束起的短發、密不透風的焊接防護服和護目鏡,正式成為導演的第二年,孟醒在家漂染了一頭絢麗的橙色發色。攝影師朋友為她記錄了新造型:短發在藍天輝映下如橙色瀑布,像極了1998年德國導演湯姆·提克威爾代表作《羅拉快跑》的女主角。
橙發的孟醒
在片場,孟醒的橙色短發毫無違和感。同事很難將他們的導演、編劇與“工科博士”的頭銜聯系起來。
忙碌起來,孟醒也會晚上才吃上一天中第一頓飯,但絕大多數時間,孟醒喜歡秩序感,講究效率至上,甚至日常像上班打卡一樣寫作,只是時間從上午11點到晚上8點。推己及人,孟醒喜歡和有時間觀念的人合作。
她享受在創作世界里的自由,但也明白靈感不會隨機降臨,勞動仍是通往自由之路。
8年的工科生涯賦予了她工程師的做事風格。在片場,孟醒會像做實驗一樣調度演員,前期需要大量排練,精準確定每個鏡頭、每個表情的呈現。
許多導演推崇現場的藝術,自由發揮的空間比較大,因此反對她的觀念,甚至批評這種方式太死板,但對孟醒來說,“工業化”是效率最高的拍攝模式。
2022年,孟醒編劇、導演的第一部短劇《總是搞砸的單身女人迪亞!》(下稱《迪亞》)在騰訊視頻和極光TV上線。這是一部小成本短劇,豆瓣開分8.2,在質量和流量的雙重加持下,獲得了超過預期的回報。
拍攝《迪亞》時,孟醒發現一個小彩蛋:演員趙小東居然是哈工大建筑系的校友。與孟醒的轉行路徑類似,趙小東在北京理工大學碩士畢業后,做了幾年設計師,29歲轉行進入影視圈。2021年,他主演了賈樟柯導演的商業短片。
2023年獨立電影電影《大概前12天》的殺青照。左一為導演趙弋杰,右四為導演孟醒,中間捧花者為演員趙小東,三人均為哈工大畢業生。
“窮到全新境界”
如今,孟醒住在朝陽區東壩,與兩位演員朋友合租。
這里曾以租房價格洼地著稱,也是影視從業者最青睞的聚居地之一。在北京,這些文藝青年常在酒仙橋一帶活動,那里是原國營798廠等電子工業的老廠區所在地,如今則代表著獨立電影院、畫廊和當代藝術生活方式。
2024年伊始,30歲的孟醒終于有勇氣盤點自己的財務狀況。
3年前博士畢業回國的第一份工作在片場,收入微薄。疫情來臨,孟醒在芯片公司做了兩個月零十天的研發工作,共收入5萬元,這是她幾年內最大的一筆收入。后來,孟醒嘗試過許多兼職:翻譯、剪輯、副導演、廣告直營導演,等等。
接下來的2021年,孟醒花了一整年時間打磨劇本、拍攝《迪亞》,片酬只有1萬元。好在,這部短劇在騰訊視頻上線后,孟醒的名字漸漸被業內關注,接下來一年的收入也步入正軌,掙了10萬元。
孟醒說,在影視寒冬的幾年里,她的收入水平已經算得上“還行”。
2022年底,孟醒作了一個大膽決定:籌備獨立電影。這意味著,她不僅不拿導演費、要投入幾年的積蓄,還得為自己的新作品下場“找錢”。
那一年,孟醒完全不敢買任何東西,也不知道下個月房租從哪兒來。偶爾社交時,朋友們總不讓她掏錢——他們很理解,也能夠想象孟醒的生活狀況,他們知道一個沒有商業項目、沒有收入來源的導演,在北京生存有多艱難。
直到獨立電影殺青后,孟醒才結束了“連軸轉,同時一分錢沒有”的生活。她下定決心找工作,但找工作并不容易。有時候,制片人會因孟醒非科班出身,且作品量并不大而拒絕她。
更多時候,孟醒有自己的堅持。
2023年6月,一家影視公司找到孟醒,想讓她與另外兩位編劇合作寫劇本。孟醒了解到,當時劇集進程已開發過半,對方只想借自己達到“相互制衡”的效果,便沒有答應。
很多時候編劇已經成了一份殘酷得幾乎被榨干的腦力活兒:80到100集的小短劇,每集1到2分鐘,打包價1.5萬元。孟醒知道,這類小短劇的商業邏輯多是批量生產,將成本投入在流量池中,而非打磨劇集質量。
對一線編劇來說,小短劇要求在每一集中凸顯“爆點”,才能吸引觀眾付費觀看,如果認真構思這類短劇的情節設置,幾乎要“把編劇一輩子的idea榨干”。而在拍攝這類劇集時,也是速度至上、編劇至上,導演幾乎沒有存在感。
從回國正式當導演以來,孟醒一次又一次“窮到全新境界”,但26歲的貧窮和30歲的貧窮,心態總是不同的。在低谷時刻,孟醒自嘲有一種“近乎愚蠢的樂觀”,她相信事情總會好的,總有一天能賺到錢。
也許是作品積累了相當的口碑,也許是時來運轉,在2024年初,短視頻大行其道之時,孟醒接到一部難得的長劇集的編劇工作。每集45分鐘以上的時長讓孟醒有了更多發揮空間,也有了更多經濟保障。
對于未來,孟醒保持樂觀。她用一句話總結自己的30歲:“賠錢拍片子這種事,今年我肯定不會再干了——也許明年吧。”
本文鏈接:當一位材料學博士決定去做導演http://m.sq15.cn/show-11-3565-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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