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視角讀唐詩》，曹則賢著，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25年3月出版
■曹則賢
筆者供職于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平時喜歡閱讀詩歌等文學作品，算得上一個非常喜歡詩歌的平庸科學家。可能是作為物理學工作者的習慣使然，筆者偶然意識到一些打動人心的詩歌的內容必須是合理的。詩歌是講究美的文學形式，也是講究綜合性指標的文學形式，合理性應該算佳作的指標之一。于是，筆者試著用物理視角讀唐詩，并把感悟寫下來，遂有了這本《物理視角讀唐詩》。撰寫此書時筆者立下的宗旨是，用科學的眼光看詩歌，讓詩意帶上科學的色彩。
也許每一個李逵心里都藏著一個李白
一個學物理的人談詩歌，人們可能會感到驚訝。在社會認知中，詩歌被歸入文科，物理被歸入理科。長期以來，理科人不敢在人前承認偶爾也讀詩歌。筆者認為對于這個問題有必要澄清幾點。
第一，詩來自生活，是一種特別自然的表達方式。在如今這個工業化的、技術發達的時代，似乎大白話是口頭語和文本的缺省值，但是詩詞依然有強烈的感召力。若情境合適，人們也無懼隨口說出詩意的語言。也許每一個張飛、李逵的內心里都藏著一個張繼或者李白。
第二，作為一個學物理的人，筆者小時候是念過幾句詩的。其實，學別的專業的朋友小時候也是念過幾句詩的。長大了，被生活蹂躪久了，許多人就放棄了欣賞詩歌的興致，但也有少部分人還保持著偶爾讀詩的習慣。物理上，這種行為叫慣性，我們這些非專業文化人如果偶爾還讀讀詩，甚至興致高了自己還胡謅幾句，也不要太害羞，這都緣于慣性。慣性是物質普適的性質，世間萬物概莫能外。
第三，物理學本身是詩意的，好的物理學家也是滿懷詩意的。如果你以為物理是枯燥的、干巴的，要么是因為你沒學透物理，要么是因為你想貶低它。筆者可以舉例說說一些物理學家的詩人情懷。戴遜、楊振寧似乎不寫詩，但他們的文章也都是非常有詩意的。巨擘級的物理學家，如麥克斯韋、玻爾茲曼、哈密頓、外爾、薛定諤等，都是不錯的詩人，連海森堡這樣拙于文筆的物理學家都寫詩。哈密頓，這個每一刻都有人在書寫的偉大名字，年輕時和英國著名詩人柯勒律治可是筆友，一輩子都在感嘆他的數學和物理天賦耽誤了他當詩人。
以物理的視角看詩歌的真實
我們的漢語、詩詞，太美了。可是，如果不能跳出漢語、用別的文化背景來看她，您還真未必能理解她有多美。推而論之，如果我們不能從不同角度，比如以物理視角審視詩歌，或許會錯過很多動人心魄的作品。以物理視角看詩歌，可以下意識地注意到詩歌中表現的世界是否真實。了解了詩人曾真實地觀察過他努力要表達的世界，方知好詩何以為好詩。
唐詩的價值首先在于其體現了人類語言優美之巔峰，其影響之所以能歷經千年而不衰就在于其蘊含的美。唐詩之美，能夠自然地撥動每一個炎黃子孫的心弦。唐詩是我們炎黃子孫文化基因中最獨特的一段，一些廣為流傳的詩篇甚至可以用于身份的確認。唐朝是詩歌鼎盛時期，《全唐詩》收錄詩歌達5萬余首。一首詩，能夠“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其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是“合理”，即合乎自然之理。詩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杜甫的一句“物理固自然”，筆者認為可以作為物理這門學科的定義，應該寫入物理學教科書。
詩寫什么？無外乎景、情、事、理。寫景要美，寫情要感人，敘事要條理清楚，喻理要見高明之處。能糅合景-情-理并使之交融無痕的，是詩人中的翹楚。不管是寫景、抒情還是敘事，總歸合理才好。因此，我們讀詩的時候，有點理工科思維習慣未必是壞事。如果從理工科的角度去讀某些詩篇，會發現別有韻味。
舉個例子說明。試讀武則天《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如果我們知道“看朱成碧”同光譜學和視覺有關，以及與民俗的許多方面有關，而“淚落石榴裙”則與咖啡環效應有關，是刑偵學、印刷術等技術領域的重要課題，我們就會相信武則天借助此詩所傳達的情感之真切。一切的真實，都是合理的。
一份對文化遺產的獨特敬意
有人說讀詩不要去較真，藝術玩的就是虛構，藝術的本質就是創造。然而，筆者不太相信連常識都不放在眼里的虛構能有什么藝術價值。那些能夠刻入文化基因的詩作，即便是唐詩這種千年以前、沒有自然科學時代的純文字產出，也體現了作者超乎尋常的觀察自然的能力，令人驚嘆。
當我們用物理眼光去解讀詩歌時，會發現其中的事實、邏輯與用詞都是自洽的。1000多年前的唐朝詩人，他們只想著把情與景盡可能忠實而優美地表現出來，應該沒想到有一天學問還要分成理科與文科，估計他們也不太贊同學理科的人不會寫詩，而寫詩的人可以不會推導公式。唐朝的詩歌中沒有數學公式，是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數學公式，而不是詩人或者詩歌與數學公式犯沖。數理巨擘哈密頓一輩子都在努力當個詩人，而大文豪歌德還是一流的科學家，這才是文化的常態。
唐詩流傳至今已逾千年，今天的世界早已不是唐朝詩人眼中的世界。今天的人們看待祖先的文化遺產，自然會采用先輩不曾擁有的視角。當筆者看到網上有人把“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寫成了“白θ依ω盡，黃河λ海流”，真為那靈光的閃現感到驚訝。用物理視角看唐詩，會受到物理水平和文學水平的雙重局限，自然免不了有牽強附會的地方，但就算是荒唐，這也是一份對祖宗文化遺產的敬意。
物理學本身也是一種語言，是一門講究詩意的語言。物理學家寫的論文也是文章，物理學家寫論文也講究韻律與審美，也有“兩句三年得”的心酸，故而物理學家與詩人也可“心有戚戚焉”。
本書擇取《全唐詩》中明顯含有同物理原理或者概念相關聯詞句的唐詩共43首，從物理視角提供一個粗淺的解讀。借助本書，筆者想向讀者朋友們證明，用物理眼光看唐詩，所見更多，也會有獨特的收獲。
（本文系《物理視角讀唐詩》序，有刪改，標題為編者所加）
《中國科學報》(2025-06-13第3版讀書)本文鏈接：用物理視角讀唐詩，所見更多http://m.sq15.cn/show-11-2198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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