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楊希 北京報道
“鄉村振興的本質是振興人。真正的鄉村振興，不能只看經濟做了多大，而要看人有沒有動起來、留下來，有沒有形成內生發展的動力和自我實現的空間。這才是可持續、真正意義上的振興。”談及鄉村振興，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普惠金融研究院院長貝多廣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專訪時如是說道。
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普惠金融研究院院長貝多廣 受訪者供圖
作為長期關注普惠金融領域的知名學者，近年來貝多廣將他的眼光投向普惠金融最需要的廣大鄉村，并再一次拓寬關注的視角，將鄉村金融放入鄉村振興背景下來探討。在《讀懂鄉村振興與鄉村金融》（中信出版集團2025年4月出版）一書中，貝多廣探討了鄉村金融的使命、難點，以及如何改革等重點問題。
此次專訪，貝多廣對記者指出，當前中國鄉村金融發展面臨三大轉變：從“農村金融”向“鄉村金融”的理念升級，從單一信貸服務向綜合金融生態的系統重構，從“輸血式”扶持向“造血式”發展的模式創新。
貝多廣提出，鄉村金融不僅僅是簡單的資金支持，要促進更廣泛的社會公平、推動區域均衡發展，甚至需要依賴創新的金融模式來應對鄉村特有的問題，這也為構建中國特色的鄉村金融發展之路提供了路徑。
鄉村振興的本質：從經濟指標到“振興人”
21世紀：你提出“鄉村振興的本質是振興人”，這個觀點和傳統的經濟指標為核心的觀點存在些許差異，此觀點背后是否具有現實意義？
貝多廣：首先，今年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提出“投資于人”的理念，這個提法頗具深意，也讓我們重新審視中國鄉村未來的發展路徑。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我們更多地強調經濟增長的速度和規模，關注的是物的積累。而鄉村振興戰略所強調的“振興人”，是把人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關注他們有沒有形成內生發展的動力和自我實現的空間。
其次是談到鄉村振興的愿景，我們要跳出“農”字的局限，構想未來鄉村的新模樣。參照發達國家的鄉村發展模式，同時結合我國國情來看，未來我國單純務農的農民數量將逐漸減少，而非農產業將得到大力發展，這也將帶來人的變化。這并非意味著農業不重要，而是要通過提高農業生產的效率，讓更多的農民能夠從土地中解放出來，轉而從事非農產業。這不僅有助于提高農民的收入水平，也為鄉村經濟的多元化發展提供了可能。
我們提出“鄉村振興的本質是振興人”，其實是要表達，真正的鄉村振興不能只看“經濟做了多大”，而要看“人有沒有站起來、動起來、留下來”，有沒有形成內生發展的動力和自我實現的空間。這才是可持續、真正意義上的“振興”。
21世紀：你強調從“農村金融”轉向“鄉村金融”是一次飛躍，兩者在服務對象、目標定位和工具設計上有哪些本質區別？
貝多廣：農村金融的傳統定位主要是為農業生產提供資金支持，服務對象相對單一，主要聚焦于農民和農業企業。然而，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推進，鄉村的內涵和外延都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鄉村產業也逐漸呈現出多元化、融合化的發展趨勢。因此，農村金融的服務范疇已經難以滿足鄉村發展的新需求，必須向鄉村金融轉型，實現服務對象、目標定位和工具設計的全面升級。
在服務對象上，鄉村金融強調“服務鄉村”，不僅限于農業，也涵蓋了非農產業、小微企業、鄉村新業態、社區服務、鄉村居民的消費金融和養老保障等。在目標定位上，鄉村金融從單一支持農業生產轉向支持縣鄉村一體化發展，助力產業融合、人口回流、要素循環和基層治理。在工具設計上，傳統農村金融更偏向于抵押貸款、政策性貸款等，而鄉村金融則需要創新更多適應本地需求的金融工具，如信用貸款、產業鏈金融、供應鏈金融、保險+信貸融合產品、綠色金融工具、地方財政撬動下的風險補償機制，以及直接融資等。
構建鄉村金融生態體系：多元主體協同發力
21世紀：你提出需構建“鄉村金融生態體系”，這一體系的核心要素是什么？如何協調政府、市場與社會資本的角色？
貝多廣：在過去，金融對“三農”的服務是不夠的，而且是相對狹隘的，是以傳統信貸支持為主。當我們擴大范圍，看到整個縣域經濟的發展、社會設施的建設與提高等，鄉村金融生態體系事實上是需要擴大的。
其中非常重要的是，在建設鄉村金融生態體系的過程中，僅靠商業化金融機構是不夠的，雖然他們是其中的“主力軍”，但包括政府、社會資本在內，都需要發揮協同作用。過去搞農業農村的人不太懂金融，搞金融的人不太關心農村和農業，這就導致了金融與農業的脫節。而構建鄉村金融生態體系，就是要打破這種局面，讓各方力量充分發揮作用。
比如，政府應不斷完善政策體系，包括財政貼息、擔保補貼、風險補償基金等，降低金融機構服務鄉村的成本和風險。又比如當前發展數字金融所需要的，政府擁有的大量數據和信息如何提供給金融相關的基礎設施平臺等等。
又比如為鄉村金融發展提供多元供給支撐，包括政策性金融、商業性金融、合作性金融、雙重目標金融等多類型機構組織共同參與，形成服務多樣、層次分明的金融服務矩陣。其中雙重目標金融也是我們近期比較關注的，但其中的問題是，要實現金融的“雙重目標”，監管的考核標準、機構內部的考核標準也要隨之調整。
21世紀：我國目前也已經是普惠金融、鄉村金融大國，有哪些經驗相對領先？從國際上看，你覺得還有哪些經驗最值得當前的中國借鑒？
貝多廣：過去十年來，我國普惠金融和鄉村金融實現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我覺得在先進經驗方面，至少有三個方面。
第一是我國的普惠金融戰略具有高效的執行能力，這種執行力讓我們用較短時間就基本解決了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第二是我國的科技金融發展特別突出，平臺企業、科技金融企業“異軍突起”，讓我們的金融服務加速覆蓋了長尾人群。第三是借助普惠金融戰略的推動，我國的普惠金融理念和金融常識、知識已經深入人心，形成了普及。
對比來看發達國家的鄉村金融，我們認為至少有兩點值得特別關注和借鑒。
一是作為以推動發展為目標的普惠金融和鄉村金融，其使命實現過程是動態的、長期的、演化的，即使是城鄉差距較小的發達國家也還在不斷探索、不斷實踐，這需要金融部門對普惠金融和鄉村金融形成“成長心態”，將解決客戶痛點作為發展的機遇和價值創造的方向。
二是鄉村金融不可忽視“雙重目標金融”的重要作用。如果單靠利潤最大化的機構來做鄉村金融，“使命漂移”是比較容易發生的。實際上，從美、德、日等國的經驗來看，鄉村金融的供應商既有雙重目標金融機構，也有純商業性的金融機構，但雙重目標金融機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們或是合作性金融組織，本身就是為成員的發展目標而服務的；或是有明確鄉村發展使命的金融組織，并可能得到政府、大金融機構、慈善組織的支持。
金融發展至今，我們需要認識到，雙重目標金融機構也可以是市場化經濟主體，甚至可以不依靠補貼或資助而健康發展。只不過這些金融機構在營利目標中加入了發展目標，并因此創造出許多新的商業可能。
發展普惠保險：為鄉村振興提供兜底保障
21世紀：你認為“普惠保險比普惠貸款更重要”，這一判斷基于哪些現實痛點？
貝多廣：我們曾經在鄉村地區開展了名為“財務日記”的跟蹤調查，通過調查我們發現，在縣城做買賣的小老板，并非總是需要貸款。一些農民也不愿意或者不敢貸款，有些是不知道如何使用這些錢，有些是怕還不上。可是，做生意可能有意外發生，家里孩子老人也可能生病，這些情況只要一發生，他們好不容易存起來的一點錢就可能付諸東流。
因此，我所說的普惠保險比普惠貸款更為重要，這一判斷也是基于鄉村地區的現實痛點。對于鄉村地區的貧困家庭和小微企業而言，風險往往具有更大的破壞力。普惠保險作為一種風險轉移工具，能夠為他們提供有效的風險保障。
與普惠貸款相比，普惠保險更側重于事前的風險防范和事后損失補償，能夠為鄉村居民和企業提供更加全面的風險保障。對于小微企業來說，雇主責任險、財產險等保險產品可以有效轉移企業在生產經營過程中面臨的風險，減少企業的后顧之憂，使其能夠更加專注于生產經營和創新發展。
目前鄉村保險的覆蓋率和產品適配性仍然存在諸多問題和不足，需要整個保險行業共同建設生態，尤其要關注四個問題：一是產品要以客戶為中心來設計，而不是把已有的產品照搬到鄉村。二是運用好數字化工具，從一開始就要以實現規模效應和廣覆蓋為目標。三是服務要“接地氣”，理賠要合理、及時，贏得鄉民的信賴，讓大家真正“愿買、敢買”。四是政策要發揮好統籌協調的功能，政保合作機制暢通，風險共擔機制完善，應有的補貼要到位。
近期我們還在研究，在普惠保險領域，除了政府要培育和支持之外，社會公益組織能否發揮更大的作用，能否把事后的捐助提前，變成事前的保障。同樣規模的事后捐助，如果提前到保險保障領域，發揮的社會價值可能更高。這些事情就很值得探索。
21世紀：我們還想請你講講“鄉村版創投”，創投當前的關注重點并不在鄉村，你認為應當如何培育和引導？
貝多廣：對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兩個角度去思考。
首先，鄉村金融不應僅僅局限于傳統的信貸服務。隨著農業現代化的推進，許多農民從土地上解放出來，他們需要的是創業資本，而不是簡單的信貸支持。這些農民到城里做小生意、開小店，這些都屬于創業范疇。我們不應將創業狹隘地理解為高科技或精英領域的活動，而應鼓勵大家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從“job seek”轉變為“job creater”，能夠養活自己，我覺得非常重要。
其次，“鄉村版創投”還要特別關注返鄉農民，幫助他們找到適合自己的創業項目。孟加拉國的尤努斯教授曾提出一個案例，他提出“通過讓鄉民提出創業建議，然后由專家團隊評審，選擇有潛力的項目進行投資。”這種模式不僅提供了資金支持，還通過專家指導幫助創業者提高成功概率。鄉村創投不僅僅是資金的投入，更重要的是能力的培養。
成功的鄉村創投項目可以帶動一方經濟發展，形成良好的示范效應。我在湖北恩施考察時曾遇到一個案例，一位當地老板通過設立創業基金，支持年輕人創業，并開設“學堂”提供指導和培訓。這種模式不僅為創業者提供了資金支持，還通過培訓和指導幫助他們提升創業能力，最終實現自我造血。這種“造血”遠比單純“輸血”更加重要。
（實習生彭伊凡對本文有貢獻）
本文鏈接：21專訪｜貝多廣：農民創業需要“鄉村版創投” 從“輸血”扶持轉向“造血”發展http://m.sq15.cn/show-3-14628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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